中心资助的北京话长篇小说《面对着生活微笑》出版


2012-03-30 19:10:55    通知    wangfeng


由本中心资助出版的北京话长篇小说《面对着生活微笑》已由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发行

作者言也在序言中说: “我写这部小说的初衷是为语言学者提供北京话资料。不仅能为现代的语言学者提供资料,也能为将来的语言学者展现代北京话的全貌。不像我们现在研究古代文献,到底哪句是当时的口语,哪句是书面语,都需要做出判断。由于以上原因,我在写小说的时候,原则是:
一、叙述部分是普通话、北京话和近代汉语糅合而成。
二、对话部分,依据每个人的文化背景、身份以及当时的心情、环境而成。
三、在语法的处理上,凡北京话口语中所有的句式全部写入,例如:“他说……,说。”最后的“说”,一般小说家是肯定不写的。但对于研究语言现象来说,是非常重要的。
四、在语音的处理上,
1、 儿化韵的“儿”全部写上。
2、 发音和普通话不同,用同音字代替,例如:“告诉”写成“告送”。
3、 因文化背景不同,同一个字,具有不同的发音,都用同音字代替,例如“比”,有三种发音“比bǐ”、“匹pǐ”、“品pǐn”,我将在脚注中说明。
4、 普通话中没有的音,用相近的字代替,在脚注中说明。”
小说的内容是1960年到1979年,北京普通老百姓的衣食住行。当时人们吃什么、穿什么、想什么以及邻里关系、同学关系、师生关系、同事关系,还有在那个特殊时代的种种可歌、可泣、可悲、可叹、可恨、可笑的事。作者希望不仅可以为语言学者提供资料,也可以为历史学者、社会学者甚至心理学者提供资料。
小说全文已输入本中心的“北京口语语料库”。语料库只提供单句检索,如果是用于研究目的,建议对照小说全文,参考上下语境。

下面是小说《面对着生活微笑》的部分片断(各段之间不一定连续,注释为原书所有):
以下摘自1956-1964童年
天色暗下来,马路上没车,一些小孩儿就上马路上跑着玩儿,海宁也跟着跑。姥姥冲海宁喊:“别往马路上跑,回头来车,撞了你。”海宁一扭头儿说:“撞死,省得让您操心了。”姥姥愣住了,半天才跟大姥姥冷笑道:“您瞧瞧,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拉扯大,她倒怨恨上你了。”大姥姥劝道:“她才多大点儿的人儿啊,懂什么!”姥姥说:“您说这大点儿的人儿,谁能想到她说得出这话来。”乐天跑过去,拉住海宁的手,哄她说:“大姥姥要讲故事呢,可好听了。”把海宁拉回来。
大姥姥说海宁:“你姥姥平常说你,管你,都是为你好,哪儿有不愿意己个儿家孩子好的呢。那小树儿要是不修,就长得七扭八歪的,谁都不喜欢,小孩儿要是没人管,不知道什么是好,什么是坏,学坏喽,谁都不待见。”海宁梗着小脖子说:“那我姥姥怎不说我大姐呀?”姥姥说:“你多咱见着过你大姐跟大人这们梆儿啊梆儿地犟嘴。想让人疼,你得招人疼。要是又有礼貌,又听话,人谁不爱,谁不夸呢。”海宁说:“为什么小孩儿不能跟大人犟嘴?”姥姥说:“大人,比方说你爸爸妈妈生下你来,高兴啊,把你当宝贝是的供着。小时候儿,你夜里哭,你妈就抱着你待地上走绺儿 ,一走走好几个钟头,那不累得慌 ?为的是心疼你。再说姥姥,你一生病,甭管黑天白日的,马上就叫了三轮儿走。要赶上大冬天,怕你冻着了,给你穿上小棉袄儿,再穿上棉猴儿,拿围脖儿围严实喽,外边儿再拿小被卧包上,我抱着你坐的三轮儿车上,多冷呐,那天儿,手都冻拘挛 了,回来得拿热水泡半天。老话儿说,滴水之恩,当涌泉相报。意思是说,一滴答水儿那们点儿的恩,你都应当像那泉水是的,老流老也流不完地报答人家。父母对你有恩吧,生你,养你,天大的恩,你怎么报答父母呢?大了,挣钱了,养着父母,小孩儿呢,就是别惹大人生气。你说一说你,你就犟嘴,不听说,大人能不生气。别人也笑话,不单笑话你,也笑话大人,说他们家孩子怎么教育的,大人说一句,她倒有十句等着呢。”说着,天就黑下来了,乘凉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回家,姥姥也招呼乐天她们回家。
到家以后,还是热,姥姥就让在院儿里铺上凉席,再铺上褥子,让乐天和海宁在院里睡,她和大姥姥一边儿一个,坐的板凳儿上拿着芭蕉扇轰蚊子。姥姥说:“您说我不是犯贱?紧自 抱怨我,还紧自伺候着。”说着,自个儿笑起来。大姥姥说:“这海宁就是嘴上厉害,心里倒未必。”姥姥说:“嘴上厉害,就吃亏。得罪了人,己个儿还不知道呢。倒是羊羊,笨嘴拙舌的倒好。”大姥姥说:“您甭瞧羊羊不言不语的,心里有数儿。人那叫真聪明,将来是有出息的。”姥姥说:“常言道,三岁看大,七岁看老。还真是那们回事儿。您还记得维炎小时候儿,穿衣裳,肚子那儿老是鼓一大包,维黄就不一样,那当儿才多小啊,就知道一层一层地穿,先穿汗衫,再穿棉毛裤,压上,然后穿毛衣、棉裤、棉袄。您瞧现在,不还是那样儿。维炎甭管穿什么,都是那们窝窝囊囊的,呢子大衣也能让他穿出白菜帮子样儿来。您再瞧维黄,那布衣裳,都摩挲 平喽,枕的枕头底下枕平喽再穿。穿什么都是样儿。”大姥姥说:“可不说呢,江山易改,秉性难移。”夜深了,飕飕地刮起小凉风儿来。姥姥叫起乐天和海宁上屋儿里睡,她和大姥姥也收拾了席子、褥子,进屋儿睡了。

因为那棵桑树太小,乐天就摘了几片儿,谢了老头儿,高高兴兴地回家,可巧在胡同儿里碰上了温姥爷,忙站住,叫了一声:“温姥爷。”温姥爷见她手里拿着桑叶,就问:“你拿着桑叶干嘛?”乐天说:“养蚕。”温姥爷笑道:“咱院儿里就有桑树,你还上哪儿哈儿 摘去?”乐天说:“咱院儿的桑叶,温姥姥不让摘。”温姥爷脸一红,便不再吭声儿。
一会儿,就见温姥爷捧了一大捧桑叶来,说:“乐天,往后啊,就待咱院儿里摘。”姥姥忙让坐,说:“您今儿要不来,这话我也不说。可是说,这树是您的,可这秋劲天儿 ,掉这满院子树叶儿,不都是姆扫?那熟透了的桑葚儿,掉的地上,一块块的紫,也都是姆拿着小盆儿,使水一点儿一点儿地冲掉了。这些孩子,我都嘱咐了,这桑葚儿是人家的,不许捡着吃。这孩子也都听话。如今,孩子要养蚕,说摘点儿桑叶儿吧。我寻思 着,这们大棵树,几片儿树叶儿算得上什么,又都一个院儿住着,这才张口。没想到,碰了一鼻子灰。温太太倒真拉得下脸来。”温姥爷叹了一口气说:“她也是让病磨的。早先也不这样儿,也是爱说爱笑,外场人。这打得了这病,十来年了,走不了道儿,出不了门儿,就待家憋着。憋得难受,就拿我们撒气。这不儿,刚才又跟我翻哧了半天。有什么不是,您就多担待吧。谁让她是个病人呢。大夫说,她也没多长时候儿了。弄不好,出不了年儿。”说着,眼圈儿就红了。姥姥也陪着叹气,问:“没找个好大夫瞧?”温姥爷说:“可着这北京城,好大夫、好医院都瞧遍了,打听着外地有好大夫,也央告着人家来瞧,都说无能为力了。”姥姥劝道:“您得这们想,温太太这一辈子荣华富贵也享了,又儿女满堂,您也对她好,活得也不冤枉了。您满眼望去,这世上能有几个人有温太太这福份。俗话说,治得了病,治不了命。您也尽了您的心了。”正说着,就见富舅舅来叫,说:“我妈叫您呢。”温姥爷慌忙告辞走了。姥姥说:“温先生挺厚道,怎么他这几个孩子都随他妈呢。来了,连个招呼都不打。平常见了面儿,也是眼睛朝上翻,哪儿像大家子出来的孩子。”大姥姥说:“那天我收水电费去,倒跟温太太说了会儿话儿。温太太说,她爸爸早先是个什么大官儿,有钱有势,就她这们一个女花儿 ,看着温先生人好,招了温先生当上门女婿。”姥姥说:“怨不得呢,温先生老得瞧着她脸色行事,挺不起腰杆儿来。这回还不错,敢呛着她。”大姥姥说:“备不住 是瞒着温太太呢。”姥姥说:“管他瞒不瞒呢。反正有温先生的话,咱就光明正大地摘。”

以下摘自 65-67小学
辛大妈进院儿来,站在院儿里说:“街坊们都听着,上边儿有指示,不许养鸡养鸭子,不卫生。限期三天,都得杀了。”孙大妈说:“姆搁家里养,成不成?不让它出来,碍着谁了?”辛大妈说:“这是上级指示。我就是传达的。”孙大妈说:“姆也买不起鸡蛋,就指着这几只鸡下蛋吃呢。怎么不卫生了?姆也不让它出去满地上拉屎去。”辛大妈说:“你别跟我说,我也作不了主。你找齐所长说去。”说完,走了。气得孙大妈骂了半天。
乐天呆了半天,想出一个主意,找了一个纸箱子,让小白、小黄住进去。有人来,就往床底下一塞。
提心吊胆地过了几天,齐所长还是来了。进院儿就吆喝:“这是谁家的鸡?再不宰,我可提喽走了。”孙大爷正喝酒,酒壮㞞人胆,撂下酒盅,进屋就把菜刀拿出来了,拿刀指着齐所长说:“我看谁敢提喽走!国家哪条法律规定不许养鸡,你拿出来,我立马都宰了。你拿不出来,对不起您哪,我就养着。我没犯法,你也铐不了我走。”齐所长黑着脸说:“老孙,我是看你喝多了,我不跟你计较。等你酒醒了,我再跟你说。”又走到乐天家门口儿,探头儿往里瞧,说:“你们家鸭子呢?不宰就没收啊。”说完,不等回话,扭头儿走了。
姥姥叹气说:“不行就宰了吧。你看老齐待你孙大爷那儿碰了一鼻子灰,正没地儿撒气呢。孙家出身好,人横得起来,咱就别没事儿找事儿了。”乐天说:“再等两天,看看孙大爷家怎么着。”
礼拜天,乐天从正儿家回来,看见二舅和方阿姨在家,又闻见满屋肉香扑鼻,就问:“炖肉啦?”姥姥含糊应了一声儿,方阿姨笑笑,乐天起了疑心,马上拉出纸箱子看,小黄小白没了,又揭开锅盖儿看,一锅鸭肉。
乐天往床上一扑,哭得天昏地暗。姥姥和方阿姨、二舅怎么劝都不行。二舅说:“羊羊,别哭了,我让你看个新鲜玩意儿。”姥姥也说:“快来,你看,这是秦桧儿。”乐天虽然哭得伤心,却仍止不住好奇心,就偷眼望去,见二舅用筷子夹住一个什么东西,忍不住过去看。姥姥说:“你瞧,像一个跪着的小人儿不像?”果然有点儿像。乐天问:“这是什么?”姥姥说:“鸭脑子。鸡脑子也像。也不谁先发现的,大伙儿吃的时候儿,就说吃秦桧儿。其实,这鸡呀、鸭呀,又招谁惹谁了?”二舅说:“照您这么说,那白铁又招谁惹谁了?让铸成秦桧儿、王氏,跪的岳飞坟前,让大伙儿啐吐沫。”方阿姨说:“青山有幸埋忠骨,白铁无辜铸佞臣。”姥姥叹道:“这人呐,不能图了己个儿眼前的荣华富贵就干坏事儿,留下千古骂名,连儿孙都抬不起头来,不是有人做了那们一首诗吗,说‘不敢人前说姓秦。’”二舅笑道:“要照您这么说,那得多少人抬不起头来。楚霸王都说英雄,其实学书不成,学剑又不成,不过仗着心狠手辣,才占了一大片地,自立为王,没想到栽的刘邦手里了。那刘邦又比他多了一层无赖。项羽把刘邦的爸爸逮住了,说你退兵不退兵,你不退兵,我就把你爸爸烹了。刘邦让人捎话儿去,说,咱俩拜过把兄弟,我爸爸就是你爸爸,你要把你爸爸烹了,请分我一杯羹。”乐天问:“那项羽烹了吗?”姥姥说:“没有。他叔叔和张良好,让刘邦给收买了,就劝他,说这么为了天下不要爸爸的人,你就是杀了他爸爸他也不在乎,杀也没用。”乐天说:“那项羽要真杀了呢?”姥姥说:“真杀也就杀了。能得天下的人都得硬心肠,大奸大雄,像曹操,宁可我负天下人,不让天下人负我。刘备心善,水镜说,伏龙凤雏,得其一,可得天下,他两个都得了去了,也没得了天下。”二舅说:“那是罗贯中偏心眼儿。其实曹操大伙儿都恨他,也就是他杀了吕伯奢。平心而论,他要不杀吕伯奢,他就得死。”姥姥说:“就算这是他不得不行,那杀陈宫呢?那横不是不得不杀呀?陈宫还是他的救命恩人。不光是这一档子,还有他篡位呀。”二舅说:“他们刘家的子孙不争气,凭什么就不许别人当?孙猴子讲话,皇帝轮流做,明日到我家。再说,称帝的是曹丕,也不是曹操。倒是刘备自己当了皇帝。”姥姥说:“你姓曹的能当,我正经大汉子孙倒不能当?说不过去。你干嘛老替那奸臣说话呀?”二舅一笑,遂不再言。

以下摘自 1968-70年中学
这天晚上刚吃完饭,乐天正刷碗呢,姥姥一推门儿进来了。乐天叫了声“姥姥”问:“您什么时候儿回来的?”姥姥说:“下午。这放下东西就上这儿来了。”妈妈问:“那边儿不武斗了?”姥姥气哼哼地说:“不是。我跟慧心姆娘儿俩干起来了。不是己个儿带大的就是不亲,这慧心齁儿看不上海宁。那原原是她己个儿弄大的,怎么瞅怎么爱,整天介姆原原不离口,姆原原这,姆原原那,姆原原成了一朵花儿。我说,你烦不烦呐。”妈妈笑道:“这夸原原您就烦了。要是夸羊羊,您准不烦。”姥姥也乐了,说:“羊羊她招人疼么。那原原,让他爹妈惯的没样儿,吃饭,把他那爱吃的菜,一下子拿的眼前,一大筷子一大筷子地夹,要菜里有肉吧,拿那筷子待菜里翻,挑肉吃。我说,你们也不说说他,这不让人笑话,这么下纵 。慧心说,他正长身体呢,姆也都紧着他先吃。他长身体,海宁不长身体?为父母的,不可太偏心。”妈妈说:“您不偏心?姆小时侯儿,慧心和维炎打架,维炎把慧心种的向日葵的叶子都劈了。第二天早上出门儿,我这儿还纳闷儿呢,地里怎么插了那么多筷子,一细瞧,敢情是慧心的向日葵。慧心哭着告送您,您说什么,劈了再种吧。哭那叶子也长不出来呀。一句也没说维炎。”姥姥说:“就这么档子事儿,你说过有八百遍了。我知道,你们心里都不忿儿,说我偏疼维炎。可我吃的,穿的,用的,你们几个不都一样,没有这个多了,那个少了的。不像慧心是的,什么都先紧着原原。原原馋不说,还懒,什么都支使他姐姐。姐姐,你给我干这个,姐姐,你给我干那个。我说,你己个儿没长手啊?海宁,你甭管他,让他己个儿干。不乐意了,嘟着嘴,他妈回来,跟他妈学舌。慧心这回倒说了他,自个儿能干的,自个儿干。干不了的,再让姐姐帮你干。这海宁横觉得有了撑腰的了,也就慢慢儿横起来了,打也还手,骂也还口。那天,俩人儿也不怎么打咕打咕的,原原这胳膊环儿掉了 。他原来就有那根儿,爱掉。上医院瞧回来,慧心脸上就不是色儿,说是花了五块多。海宁知道闯了祸了,吓得一直贴着墙站着。原原那儿还哭,慧心就让海宁跟他弟弟道歉。我说,海宁也不是成心的。你得先问明白了,他们为什么打架?海宁横是听我这么一说,死活不道歉,说是原原把她的书撕了。慧心上去就是一嘴巴,打得那孩子都不会哭了。我也急了,我说,你这是打给谁看呢?你这是嗔着我多嘴呀。你们解小儿到大,我动过你们一下儿吗?她这么大姑娘了,你往脸上打? 打人不打脸,骂人不揭短,你不知道吗?她说,我这是管孩子呢。我说,你能管孩子,我就不能管孩子?我这么一说,嚯,窜儿了 ,‘您也打我’,跟我撞头。我也是挤的那儿了,给了她一下子。这可了不得了,打着滚儿地哭。我赌气收拾东西,回家。这安平也不是好东西,不说劝劝,倒说,您先回去也好。你说说,我好心好意地给他们带孩子,临完,倒让人家给赶出来了。”妈妈说:“您当着她丈夫、闺女、儿子的面儿给她没脸,她可不是咽不下这口气。安平惹得起谁?媳妇儿惹不起,丈母娘更惹不起,得,还是先分开再说吧。您也是多余,管他们那闲事干嘛,饶受了累,还落了不是。”姥姥说:“事后我也后悔,我这么邦当一走,他们还不得把气撒的海宁身上。”妈妈说:“这您倒放心。都是亲生的爹妈,差不了那儿去。”

寒假,乐天上姥姥家过。本来想和正儿好好儿玩儿玩儿的,没想到,正儿当了他们学校的专政队长,整天都得上学校。乐天问:“你们都专政谁呀?”正儿说:“那些小流氓儿呗。”胜子也属于这些小流氓儿之列,也得天天上学校被专政。乐天就跟正儿说:“您就高抬贵手,放胜子一马。”正儿说:“这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事儿,得他坦白交代好。”乐天笑道:“你是队长,说话总有点儿分量吧。”正儿想了想说:“要不然,你让胜子把检查拿来,我看看。”
乐天就去叫胜子,胜子红着脸来了,低着头儿,姥姥见事避了出去。正儿接过检查看,看了几行,忽然眉一扬,问:“你偷的是谁家的钱?”乐天忙凑过去看,见上面写着:“有一回,我上旁边街坊家玩,他们家没人,我就拉开抽屉,从里边拿了两毛钱。”不觉心里一跳。胜子说:“是大宝他们家的。”正儿问:“你偷过乐天她们家的钱没有?”胜子急得赌咒发誓说:“绝对没有。明姥姥对我这么好,我要是还偷她们家钱,我还有良心吗?要是我拿过她们家一分钱,天打五雷轰。”正儿笑道:“这还差不多。要是你偷过乐天她们家钱,我才不帮你呢,就让你在专政队里呆着吧。”又说:“你这交代不行。上回你交代了多少,这回还是多少。要是写一回交代,你就多交代一点儿,他们就认为你老有没交代的问题。你就得咬死了,就这么多了,或者连交代的都不认账了,说那是他们打出来的。”乐天说:“那他的检查不是老通不过吗?”正儿说:“关键就在这儿,你得给自个儿上纲上线,把自个儿骂个狗血喷头,再奉承专政队的人,说他们怎么苦口婆心地教育你,让他们听了舒服,可实质问题一点儿不能说。”乐天睁大眼睛说:“正儿,够油的啊。”正儿笑道:“我这专政队长也当了好几个月了,没吃过猪肉,还没见过猪跑。”胜子磨叽 了一会儿,红着脸说:“你帮我写成不成?我不知道怎么写。”乐天笑道:“就是,我也不知道怎么写。你写,也让我开开眼。”说着,找了纸笔,递给正儿。正儿一边儿接一边儿说:“胜子,你也真够没脑子的,听了那么多人的检查,怎么就没学会?”
一会儿写出来,递给胜子说:“你就在这儿抄一遍。再看看有不认识的字没有?”胜子抄完了,畏畏缩缩地说:“要是以前说的都不承认了,他们再打我怎么办?”正儿说:“你真是扶不起来的阿斗。打你,就忍着点儿吧。你又不是没挨过打。你爸爸打你不比这狠多了?”乐天忙向她使眼色。正儿没看见是的接着说:“落个贼名儿,你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。你就说,以前是为了赶紧出去,所以才编出来交代的。现在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,又在专政队的教育下,认识到对党应该忠诚老实,没干的,不能瞎说。我再帮你说点儿好话。不过,你可得保证,以后绝对不再偷了。”胜子忙说:“我保证,那都是小时候儿不懂事儿,我以后向毛主席保证不再偷了。”正儿顺手把她写的检查扔进火炉子里,笑道:“不用我嘱咐吧?这检查是你自个儿写的。”胜子说:“我知道,我知道,打死也不会说出你。”拿着检查走了。
乐天问:“你们还打人啊?”正儿说:“我老跟他们说,别打人,别打人,他们就是不听。我要在场,肯定不让他们打。这些小流氓儿,现在服软儿了,你知道他心里服不服?要是恨上你了,黑介 打你一闷棍,你都不知道谁打的,白吃哑巴亏。他又没招你没惹你,树那么些敌干嘛。那帮笨蛋,就不懂这个理儿。”

就听后面一阵喧闹,一个五十多岁的服务员薅着那小乞丐的脖领子,往出拽他,一边儿说:“你倒吃出便宜来了,大模大样儿上桌儿了。”那小乞丐往下打着坠儿,又哭又喊:“是那女的给我的。是那女的给我的。”乐天皱皱眉,我怎么成“女的 ”了?连个姐姐也不会说,怨不得不招人待见,但还是转身回去,陪笑道:“大爷,是我给他的。您就让他吃吧,要不然也糟践了。”那服务员松开手,小乞丐一溜烟儿跑回去,端起盘子,就往嘴里扒拉。乐天问:“他是哪儿的?”那服务员说:“保定的。上回是跟他奶奶一块儿来的,上访,给逮住送回去了。这回他也不怎么一个人跑来了。问他奶奶呢,他爸他妈呢,也不说。”乐天说:“那他晚上住哪儿啊?”那服务员说:“逮哪儿睡哪儿呗。小狗儿是的,宛 那儿一委咕 就睡。白天就上姆这儿来,轰也不走。老有像你这么好心肠儿的人,给他几口,吃得贼胖贼胖的,他更舍不得走了。”乐天说:“您就可怜可怜他。”那服务员说:“也不是不可怜他。可他味儿吧唧、破衣拉撒的宛旁边儿一站,别人还吃饭不吃饭了。再说,也给咱社会主义抹黑呀。”乐天无话可说,只好苦笑笑,转身走了。

以下各段均摘自1971-79年售货员
老严站起来,说:“忆苦思甜咱也进行过很多次了,意义我就不重复了,咱节省时间,开门见山。老胡。”胡贵昌赶紧往起站,碰掉了老邬的烟袋锅子。老邬捡起来,敲敲,说:“又没人抢你的,着魔着慌的干嘛。”胡贵昌忙陪笑说:“没留神,没留神。”老邬说:“得,忆你的苦吧。”
胡贵昌哆哆嗦嗦从兜儿里掏出稿子,展开,念:“我从小儿父母双亡,有几个亲戚,也不管我。那当儿穷得鞋都买不起,冬景天儿,多冷啊,就光着脚,后与儿,一老太太见我可怜,给了我一双破棉鞋,小,穿不上,我就这么趿拉着,后脚跟儿都冻烂了,宛下流黄水儿。”说着,就擦眼泪,下面也是一阵叹息声。乐天有些不解,悄悄儿问齐敏贤:“胡贵昌不是资本家吗?”齐敏贤笑着小声儿说:“他是什么资本家!就提喽着筐,串胡同儿卖点儿花生米,也就是个小贩儿,连小业主都算不上。他爱吹,跟这个吹,跟那个吹,我从前有多大买卖。定成分的时候儿,就给他定了个资本家。那会儿,也不知道成分是怎么回事儿,资本家也是人民,他也就没言声儿。后来知道了,想改,哪儿改得了。你说是就是,你说不是就不是,党能听你的!最起码也是一个欺骗党、欺骗人民吧。”乐天拼命忍住笑,人家都巴不得说自己五辈子赤贫呢,这傻蛋,倒往资本家里钻。又想,老严为什么让他忆苦呢?难道想给他摘帽儿?就听胡贵昌说:“解放后,我才有了工作,挣了钱,娶了媳妇儿,住上了大瓦房,孩子也上了中学。我真是打心眼儿里感谢共产党,感谢毛主席。”永昌领着呼口号:“翻身不忘共产党!”“幸福不忘毛主席!”胡贵昌又痛哭流涕地说:“可是,我对不起党,对不起毛主席,我说我是资本家。”大伙儿实在忍不住,都低着头、捂着嘴乐起来。

第二天一上班,小双就笑眯眯地说:“你们说怎那么寸,就昨天打架那女的,是我妹妹她婆婆,昨儿上我们家认门儿去。我一回家,瞅她跟那儿坐着呢,我一声儿没言语,扭身儿就进里屋了。我妈追进来问‘怎么了?’,我说了,说:‘她凭什么骂我哑巴呀?’大声儿,就是让她知道。那女的半羞不惭的,也蹭过来说:‘闺女,消消气,我也不知道你是玉芬她姐。’我说:‘不是亲戚,您就该骂呀?尊重那都是对等的,您就是心眼儿里瞧不起我们,把姆当碎催,是伺候人的’。我妈也帮着我说。”齐敏贤说:“你痛快了,回头不得给你妹妹气受。”保平笑道:“如今指不定谁给谁气受呢。”小双也笑,说:“我妹妹也站在我这头儿,说,不能为了我给他们家当儿媳妇儿,我娘家的人就得跟着受气。”保平说:“就是。兄弟如手足,妻子如衣服。衣服破了,可以换,手足没了,就残废了。”齐敏贤“嘁”了一声说:“妻子也是人!就你这想法,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你。”

永昌拿着笔记本儿站起来,清了清嗓子说:“尼克松要访华了,跟着他来的有一个庞大的记者团,有的已经提前来了。我们要做好准备工作。要整顿市容卫生,犄角儿旮旯儿的,都要打扫干净,那记者专爱往小胡同儿里钻。住楼房的,要注意不要把裤衩伍的晾的阳台上,让人瞧着不雅。”
大伙儿都乐了。齐敏贤说:“那小孩儿的褯子也不行啊,万国旗是的。”
永昌接着说:“ ‘打倒美帝国主义!’‘打倒各国反动派!’的大标语要撤下来。虽说我们反对帝国主义、反动派的立场不变,可是人家上咱们这儿来了,怎么说也是客人,咱就要以礼待人,不能叫人面子上过不去。”
老邬说:“咱门口儿的‘提高警惕,保卫祖国’呢?”老伍说:“那没事儿吧?是对着苏修的。”永昌看着老严说:“不行,咱也先撤下来?别那么剑拔弩张的,回头再让人家吃心。”老严点头说:“撤吧。”
永昌低头看了一眼本儿,又说:“要进一步做好安全保卫工作。尼克松访华,国内外阶级敌人一定会千方百计地进行破坏。要发动群众,依靠群众,群众起来了,敌人就无法藏身。要内紧外松,遇事从容不迫,妥善处理,发现可疑的人,要及时报告。总的方针是:坚持原则,以礼相待,不卑不亢,不冷不热。
还有不能泄密。现在国外记者都想打探林彪反党集团的事,我们一定要保密。据说一个外国记者问一个小孩儿:‘你们党的接班人是谁?’小孩儿说:‘我呀。’记者又启发他:‘比你大点儿的。’小孩儿说:‘我哥哥呀。’记者没办法,只好直接问:‘你们的林副主席呢?’小孩儿说:‘艮儿了 。’记者不明白,‘什么是艮儿了?’小孩儿说:‘就是艮儿屁着凉大海塘 。’”

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儿,因为五个人说得投机,天气又出奇的好,便索性不去屋里,都端了自己的饭盒儿,坐在院子里吃。童芳指着一个匆匆走过的三十多岁的女的说:“你们看那人,她是模特儿。”乐天问:“你怎么知道?”童芳说:“老在这院子里干活儿,什么不知道!那女的跟旁人不一样,老是低着头进,低着头出的,见不得人是的,姆心里就疑惑,跟人一打听,原来是这么回事儿。”乐天又细细地看了看说:“她长得也不是特好看啊。”童芳说:“这你就不懂了。人家是人体模特儿,首先得身材好,长得好不好倒在其次。听说她为了保持身材,连孩子都没敢要。”夏薇说:“你细看她的五官,是不是轮廓特清楚?听说这样儿的好画。”童芳又用下巴指着另一个人说:“就那肥头大耳的那人,人家是教授,还是画油画儿的,看着跟个大师傅是的。跟咱老安站的一块儿,人猜谁是教授?”老安一挺胸说:“当然是我呀。那天我下班,一出这大门儿,就让人拦住了。人问我是不是美术学院的教授,我说不是,人还不信,死说活说,非让他孩子拜我为师不可。跟我学什么?在这儿摁电钮儿啊?”大伙儿忍不住大笑,童芳说:“要不说呢,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。就出出进进的这些个人,走的大街上,一点儿也不起眼儿,里头可有不少大画家呢。”
就见那边儿溜溜达达走过来一个人。童芳笑着跟他打招呼:“张大队长,怎么有工夫儿上这儿来了?”那人笑道:“视察工作。”童芳对乐天说:“你不认识他?他可是大名鼎鼎。”那人笑道:“反革命分子张宝生。”乐天想起来了,也笑道:“那时候,你在台上,离得又远,没看清楚。”又问:“你在里面儿挨打了吗?”张宝生说:“嘿,一进去,不问青红皂白,劈头盖脸先给你一通臭揍。揍完了,问你服不服。服。谁敢不服?不服再接着揍。服了?服了就说吧。我说什么呀?我一没组织,二没幕后指使人,就是看人家那儿烧汽车,过去凑热闹。我说我认罪了,下次再也不干了。”童芳说:“像你们这样儿的,就是欠揍。小时候儿,要是你爸爸多打你两次,你也不至于进去。”张宝生说:“这你可冤枉他了。我小时候儿,我爸揍我那叫狠,拳打脚踢,是家常便饭,最厉害的一次,把我在房梁上溜溜儿吊了一宿。就差没上老虎凳了。”乐天问:“你妈不拦着他?”张宝生脸色暗淡下去,说:“我妈死了。我爸又给我娶了后妈。那娘们儿巴不得我爸把我打死呢。”夏薇问:“你干什么了?你爸这么下狠手。”张宝生说:“嘿,我就专干能让我爸气得跳脚的事儿。偷家里的钱,把我后妈那新大衣铰个窟窿,往他们吃的菜里撒把盐伍的。”大伙儿都乐。乐天问:“你最后怎么出来的?”张宝生说:“咱管理处要开批斗会,跟公安局借我。公安局说,这小子,审了一底儿掉,也就那么点儿事儿,完了甭送回来了。这么着,完了就给我送这儿来了。”童芳冷笑道:“知道了吧?上这儿劳改来了。”乐天说:“不是三个月一期,大伙儿轮着吗?”童芳说:“三个月?你问问老安在这儿呆多长时间了。我这是第八个月,小宁一年多了,前两天还回他们单位跟他们头儿干了一架。人家有权呐,不让你回去,你一点儿辙没有。”正说着,志淳出来招呼:“干活儿了。干活儿了。”
张宝生回去了,大伙儿起身往洞口儿走。乐天说:“志淳也在这儿不短了吧?”童芳说:“志淳不一样。志淳是图这儿有误餐费。要说志淳这人,仁义是真仁义,命也真硬。头一个媳妇儿死了,扔下俩孩子。这二一个带过来四个孩子,结婚还没一年,又翻车死了。两窝儿六个孩子,志淳一个人拉扯着。人都劝他,那四个孩子跟他也没血缘关系,让政府管吧。可志淳说,他们不认我,那两说着,自要他们叫我一天爸爸,我就得养着他们。那几个孩子也招人疼。老大十五岁,是个男孩儿,老二十二岁,是个女孩儿,家里家外的活儿都操持起来了,不让志淳操心。有了好吃的,先紧着弟弟妹妹们吃。见着志淳,一口一个爸,比那亲闺女、亲儿子都亲。”

第二天晚上,乐天又去了北海公园。爬上白塔山,就看见那老头儿坐在乐天昨天坐的那椅子上。乐天走过去,叫了声:“大爷。”老头儿回过脸儿来,说:“姑娘,来啦。今儿天儿还是不好。”乐天无奈地看看天边的云彩,说:“等会儿吧。”老头儿拍拍椅子说:“姑娘,坐下吧。”乐天便坐下,和老头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儿。乐天问:“您住的哪儿啊?”老头儿说:“后门桥儿。”乐天说:“我太姥姥原先也住的那儿,帽儿胡同。小时候儿,我和我姥姥常去。”老头儿问:“你太姥姥还在呀?”乐天说:“73年过世了。”老头儿说:“怹也就算是有福了。重孙子都看见了。”乐天说:“是。我太姥姥生了五儿两女。都说五儿两女有福。”老头儿说:“那是老话儿。儿女不在多,得看孝顺不孝顺。要孝顺,一个儿就管事儿。不孝顺,儿女多了,反倒坏事儿。他怎么?互相咬扯 呀。你给的钱少吧,爹妈多疼你了吧,折腾。”乐天又问:“您是做什么工作的?”老头儿说:“在办事处。干部。头年退休了。这不,我买了一个月票,一早一晚儿,上这儿遛弯儿来。再早先,我是说相声儿的。”“您是说相声儿的?”乐天不由的上下打量老头儿。老头儿有点儿得意,说:“看不出来了吧?早先我待天桥儿说过。跟侯宝林儿他们,姆都一块儿说过。”乐天问:“您台甫怎么称呼?”老头儿眼睛亮了一下儿,说:“姓魏,叫魏德贵。艺名儿叫魏哨子。你跟你们家老人提,兴许他们还知道。”乐天又问:“那您后来怎么改行了?”老头儿说:“说相声儿的,早先谁看得起呀。人就把你当个取乐儿的。这一解放,说是招干部,我不认识点儿字吗,一考就考上了。”乐天说:“您要还说相声儿,说不定也名扬全国了。”老头儿说:“姑娘,跟你这么说,我还真不后悔。人问您哪儿工作呀?办事处。干部。人就对你有三分敬意。你说,说相声儿的。不错,人民艺术家。人嘴上这么说,可心里瞧不起你。你还别不信,我给你打个比方,那小孩儿,你问他,长大干什么呀?当科学家,当老师,当大夫,大伙儿准得说,这孩子不错,有志气。要说我长大了说相声儿,人准得乐,说这孩子好玩儿,他要说相声儿。”乐天说:“您这么说,倒是。我五舅老爷是话剧演员。我不说早先我太姥姥住的帽儿胡同吗,就是跟着我五舅老爷住,实验话剧团的,路北喽那大门儿。那会儿我五舅老爷要考戏剧学院,我太姥姥这哭,亲戚朋友也劝,说父母拉扯你不容易,从嗓子眼儿省出钱来供你上大学,你倒去学戏子,给祖宗丢人呐。我五舅老爷谁说也不听,铁了心,非当演员不可,说你们谁嫌我丢人,咱们就断绝关系,到了儿,还是当了。”老头儿说:“江青早先不就是个戏子吗,那当儿要和主席结婚,好多大干部都不干,这江青就记恨上了,赶到文化大革命,把他们往死里整,还把浩亮、刘庆棠提拔成副部长。我知道她那心气儿,你们不是瞧不起姆么吗,姆骑的你们头上,让你没法儿瞧!”

老安问老钱:“老赵的后事怎么着了?”老钱说:“他们家提了三点要求,这一,追认老赵为革命烈士。管理处说,这不行,老赵是资本家,哪儿能当烈士。他们家横也知道这要求有点儿高,就退而求其次,说是因公牺牲,咱管理处还不错,说人都死了,也甭太较真儿,因公牺牲就因公牺牲吧。这二,把成分改了,改成小业主儿。其实老赵第根儿就算不上资本家。说您是资本家,那没的说,您有资本呐。老赵有什么,就那么一破裁缝铺子,统共也没俩钱儿。当初定成分的时候儿,都不懂,谁知道资本家、小业主儿差这么多,还寻思着资本家比小业主儿好听呢。您说是不是?这条儿也答应他了。三,得把他插队那俩孩子弄回来。管理处说,只能弄回一个。不是不想给你办,这上头有政策,实在是办不了。他们家横也没指望俩个都成,不过白提提,也就同意了。这不,说给大小子办回来,接他爸爸班儿,那姑娘小点儿,以后待找机会。这老赵也算死得值了,成分改了,儿子也回来了。赶明儿再塌方,我得往前头挤,死了,也给我办这么三条儿就成。”大伙儿就乐。老钱不乐,说:“真的,我说的是心里话。白当了这么些年爸爸,给孩子什么了,光让孩子吃我的挂落儿,好工作好工作分不到他头上,想回北京北京回不来。我这心里头真觉着对不起他们。要是死了能让他们活得好点儿,我还真乐意死。”大伙儿都不笑了,老安叹道:“可怜天下父母心。”
乐天问:“您怎么会觉着资本家比小业主儿好听呢?”老钱说:“早先那当儿不像现在,谁穷谁光荣,那当儿是越有钱越受人尊敬。你说我有一个铺子,人家就敬你三分,你说我有五个铺子,天津 、上海都有我的分号,嗬,人家就肃然起敬,了不起,大老板,有能耐。亲戚朋友都跟着有光彩,哪儿像现在,你是资本家,连儿女都恨不得跟你划清界限。说句良心话,我是资本家,可我没挣过一分昧心钱。不舍得吃,不舍得花,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攒,好容易才盘下这个小铺子,临了儿,落一这下场,冤不冤呢?你说。有时候儿,我半夜睡不着觉,就想这理儿。你说那叫化子什么活儿不干,就伸手找人要着吃,要着穿,他们这算剥削不算呢?怎么他们倒成了红五类,成了革命的呢?”乐天心里好笑,想,真是什么阶级说什么话,他怎么会觉着叫花子是剥削呢,就说:“要饭不也是穷得没辙了,但凡有法子,谁愿意要饭呀。”老钱说:“嗬,这你可不知道,过去那要饭的,横着的呐。跟铺子要,有文要,有武要。这文的,待你这铺子门口儿数莲花落,大老爷,您行行好,给我一个大元宝。大元宝,是那么说,谁也不能真给,给他几十个子儿,至多一块钱,也就行了。这武要,就不好打发了,他拿着个条儿,上边儿写多少多少钱,你就得给他,不给,他拿刀子把他那胳膊钉的你门上,这血哗哗地往下流,谁还敢上你这儿买东西来,弄不好待出人命。你待央告他,说,大爷,先把您那胳膊拿下来,有话咱好好儿说。得,这下儿原先那数儿还不行了,得翻番。你说这是好人?好人不干这个。”乐天、夏薇他们头一次听见这样的话,都带信不信的,乐天说:“也有真穷的吧?”老钱说:“穷你干活儿挣钱呀。真要干不了喽,街坊邻居伍的,一人一口,也不能眼睁睁地让你饿死。那小孩儿要饭的倒是有,那都是训练出来的,要来也不能自个儿独吞,得给当头儿的送去。”乐天说:“那我们听的忆苦思甜的那些人说的不是真的吗?”老钱说:“那倒不能说。人家那么说了么。真苦的也有,少。”
肖月说:“还说忆苦思甜呢。我插队的时候儿,请了一苦大仇深的老贫农给我们忆苦思甜,他在上边儿声泪俱下,姆在底下越听越不对劲儿,怎么旧社会也有公社呀?一孩子实在憋不住了,就问,您说的是哪年的事儿啊?老贫农说,62年。姆书记说,真是老糊涂了,让你说解放前,你怎么说起62年来了?老贫农说,再苦也苦不过62年呀,饿死了多少人……。姆书记赶紧把他拉下去了,且那儿以后,再也不忆苦思甜了。”徐利说:“姆插队那会儿,村儿里演白毛儿女,老乡就说,欠债还钱,天经地义,你还不了钱,就得给人干活儿去。姆觉得老乡的觉悟真低,就给他们讲道理,说地主不干活儿,就收租子,坐享其成,这是剥削。老乡说,人家不给你地种,你就没饭吃,你种了人家的地,就得给人家缴租子,要不人家凭什么让你种啊。再说了,地主也不是不干活儿,干得最多最好的就是地主,因为他给自个儿干呀。退一步说,就算不干活儿,那也是人家祖宗积德,挣下的产业。如今那些老革命的儿女不也都是在城里吃香的,喝辣的,不像俺们,土里刨食。这就叫前人种树,后人乘凉。赶到后来,连我们都糊涂起来了。”肖月说:“还说白毛儿女呢。姆村儿那书记瞧上一姑娘,硬逼着人家给他当儿媳妇儿,人家有相好的,不干,那书记愣把那男的打成坏分子,送去劳改了。那姑娘到底让他霸占了。这不比黄世仁恶多了?这还是顺义,天子脚下,要到了那天高皇帝远的地界儿,指不定怎么着呢。”这些理儿,这些事儿,乐天真是闻所未闻,听得目瞪口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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